追思丨忆景山学校老校长敢峰, 山登绝顶我为峰

作者:许小济,1953年生于北京。1960年上北京景山学校”。1968年到山西原平县插队,1975年毕业于北京邮电学院载波专业。先后就职于中国电信,中国网通,中国联通等公司,主要从事国际通信、光缆建设等方面的工作。

摘要:60年代初,敢峰写过一本书《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》,印数达700万册,一时洛阳纸贵,整整影响了一代人。许多人称他为青年导师

敢峰老校长“成名作“,文革前后多次再版印刷,2022年又重版了。

2023年7月29日,北京景山学校的老校长敢峰走了。94岁,算是高龄了,但对他的离去,我仍然感到突然。在我眼中,他一直都是那么激情澎湃,活力四射!

“北斗摘来做酒瓢”

敢峰是老校长的笔名,因为敢峰太有名了,以致一般人都不知他的真名是方玄初。老校长说他早年最喜欢林则徐的诗:“海到尽头天作岸,山登绝顶我为峰”,因而他就取一笔名“敢峰”。

敢峰原是中宣部教育处的干部,1960年调他到景山学校担任首任校长。景山学校是中宣部创办的一所实验学校,包括小学和中学。成立之初是要探索一条改革中国教育体制之路,设想是把中小学的教育年限从12年缩短至9或10年一贯制。

1963年5月4日,在学校建校三周年之际,敢峰赋诗一首:

聚首骑河意气高,

弦歌朝暮倍辛劳。

他年教改功成日,

北斗摘来做酒瓢。

好大的气魄,多么豪迈!

我是在1960年春上的景山学校,一入学就成为学校教改的首批试验班。亲身体验了各项实验。

学校的教改力度很大,连我们用的许多教材都不是统一教材。有的是参考国外教材,英法苏日德等。许多教材是由老师自己编写,甚至自己刻钢板和油印。当我们拿到讲义,还可闻到那一张张刚刚印出的墨香。

建国初期,敢峰夫妇在中南局机关

为了教改,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批优秀教师。老校长说,我们的教师队伍要有热情,有知识,没有教学经验不可怕,只要踏踏实实地干,一定能培养出一支年轻有为的教师队伍。那时,中宣部分管教育口,学校有很大自主权,因而,一开始就从许多名牌高校调来大量愿意进行教改的教师。

刘曼华老师是从北京师范大学调来的,她是第一个教我们语文的老师,她的头发盘在头上,很是干练。她从汉语拼音入手,教我们集中识字,很快就使我们认识了大量文字,从小培养了我们喜欢读书的习惯。傅宝珍老师原是东高房小学的校长,在景山学校任副校长,她年纪较大,兼职教授我们古诗,她在黑板上一边画画,一边讲解,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画的漂亮,讲的有趣。

郑俊选老师一直是我们小学时的班主任,个子不高,冬天穿着一身土黄色棉袄,那可是志愿军的军服呀。她给我们讲她参加抗美援朝的故事,说敌机如飞到头顶上就不可怕了,因为那时投弹,炸弹还要飞行一段距离才会落地。郑老师教我们数学,大胆试验,好像是一年级就教了我们解方程,非常超前。还有王念亲老师,手拿大大的三角板,有半米长,教我们几何,三视图等,那可是高年级才学的课程啊。郑俊选老师很棒,后来还被评为全国首批三名特级优秀教师中的一位。

李中老师是北京外语学院的尖子,高高的个子,温文尔雅。她从一年级就教我们英语,口语入手,我不记得教过什么语法。唱英文歌“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(伦敦桥要倒了)”,演英文话剧《州长的厨房》,生动活泼,给我们每人都起了英文名字。到校采访的英国记者格林先生,听了李老师的讲课,说她是纯正的伦敦口音。正是由于有了李中、方晶、方碧辉等大批优秀教师的教导,我们许多同学后来出国留学或从事外事工作。李中老师以后去了外交部,还为邓小平同志做过翻译。

好老师太多了,比如教我们背诵《古文观止》的张经之老师,带我们做物理实验的邹德卿老师,拉手风琴教我们音乐的铁志诚老师,个个都是那么优秀,原谅我就不一一细数了。大概是受到老师的影响,我班后来有不少同学从事了教育工作。老师之恩,永生难报。后来我们还每年都去看望老师们。

学校的创新很多,我们只用4年半就学完了小学课程。可惜的是66年开始的文革,中断了我们的学业。教改试验也就戛然终止。

不过,应该说明的是,文革之后,我班95%以上的同学都上了大学。有的插队十年,复习几个月,就考上大学。有的经过自学,直接上了研究生。我们毕业时是六七届初中生,比同龄孩子提早了两年。不过,试验毕竟是试验,肯定也有不足之处,我们未能完成全部学业,教改成果到底怎样,谁也不知。然而,这就是历史,谁也无法改变。

老校长的教改之梦,由于种种原因,未能实现,老校长后来写过一首《感怀》:“漫漫教改路,景山未了情”。心有不甘啊!可话说回来,教改之路,何其艰难。岂止是景山学校,直至今日,全国的中小学都仍在探索。

“快快长大”

老校长敢峰中等身材,偏瘦。小时候我们都怕他。记得一次上课,课堂里面很乱。突然有人说方校长来了!我回头一看。老校长正站在教室的后窗往里观看,吓得我们全班顿时鸦雀无声。

老校长虽然威严,内心却是充满了爱。在我们刚上中学的第一天,他就亲自到我们班讲话(当时我们称为训话),他批评我们生在福中不知福,告诫我们要珍惜时间,最后还在黑板上写了“快快长大”几个大字,殷殷之情溢于言表,对我们都触动很大。

学校不仅教给我们知识,更是教育我们如何做人。老校长说:“为人,就是要使孩子懂得做一个对祖国、对人民有益的人,具有勤劳、勇敢、诚实、正直、乐于助人等基本品德”, “教育以育人为本,德育的功能就是塑造人的灵魂”。

学校努力要让我们在“德智体美劳”全面发展。对于品德的教育,学校时时都在进行,是潜移默化的。我们除了语数外等基础课程之外,还有常识、劳动等许多课程。每天还有15分钟的大字课。

常识课范围很广,既讲基本知识,也谈世界大事,让我们从小就关心时势。老师讲的古巴人民反美斗争,导弹危机等,开阔了我们的国际视野,使我们有一种使命感。

我们每周都有劳动课,男生学木工,女生学缝纫,高年级的同学还去清洁队,与全国劳动模范时传祥同志一起掏大粪。每个学期学校都安排我们去农村几天,在老乡家里同吃同住,干一些农活儿。

我们的学习是轻松愉快的,很少课外作业。学校鼓励我们参加各种课外活动。我就到北京市少年宫参加了无线电班,学习收发报,利用收发电波在景山公园里找人,很好玩儿。后来我选择去上北京邮电大学,大概就是与此有关。

那时从来没有过学习排名,老师并不认为谁的分数高谁就学习好,学生之间也不攀比分数,有的这门好,有的那门强。对于淘气的孩子,学校也是因材施教,注重培养孩子的健康人格,不让他们掉队。

2015年5月,景山学校举行55周年校庆。我和刘志伟也去了,刘小时候曾与我一个班,很淘气。校庆大会完了,老校长和刘曼华老师走到我们面前时,刘志伟突然咕咚一下跪在了老校长和刘老师面前,他们一愣,赶忙把刘志伟扶了起来。后来老校长问起此事,我就去问刘志伟是怎么回事,刘告我说他当时见到校长很激动,想起往事,为感谢师恩,也不知怎么表达就跪了下去。我把刘志伟的答复函告老校长,老校长感慨地说“岁月无情,人有情啊!越是淘气难教的孩子,在长大懂事后往往对花费心血真心教育过他的老师感情越深”。

我们在上四年级时,有一同学叫巩如晖,也很淘气,上课时拿着拍子托着乒乓球乱跑。可他非常聪明,做题很快,课文看两遍就会背。后来学校让他跳班去了五年级,照样学习很好。老校长说,淘气的孩子有很多种,要区别对待。有些孩子特别聪明,他们淘气是因为精力旺盛,无处释放。对于这类孩子,我们就是要让他们脱颖而出,早出人才。

疫情几年,我没事干,在家里写了几篇文章,叙述我的一段工作经历,《我眼中的丝绸之路》《中美首条海缆的兴亡》《海峡光缆筹建记》等,老校长看后连声说:“好啊!好啊!好啊!”“大鹏鸟啊!”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鼓励!他对每个同学取得的一点点成绩,都由衷地赞美。我回复给他:“景山老师为我们打下了坚实的学业基础。比如,我后来能用英语主持一些国际会议,全是因为有景山的底子。感谢校长,感谢老师,感谢景山!”我为能有这样的校长,有那么多的好老师教导我们而感到幸运和自豪。

2006年8月,我们老三届同学在景山学校聚会,高一班的皮声浩同学代表我们老校友送给母校一件玻璃座件,上面刻着“人生基石”四个字。是的,景山学校就是我们的人生基石!

“更羡海天一飞鸥”

文革开始,老校长被打成“走资派”,受到批判,在学校打扫厕所,受尽折磨。然而,老校长从不气馁,他说:“我们既决心献身革命,就要像江上勇敢机智的船夫那样,紧紧把握住人生之舵,驶过激流,绕开暗礁,飞越险滩,顺流而下。借问君家何处去?浪花尖上过一生”。

老校长“解放”以后,全国都在思考建设“四个现代化”的强国问题。敢峰开始研究人才学,探讨如何发现人才,使用人才,写了多篇文章,引起社会强烈反响。《人才》杂志创刊,敢峰担任主编。

以后敢峰因工作优秀,许多地方要他。后来他担任了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、北京市社会科学院院长等职务。退休之后,敢峰又创办了力迈学校,继续探索中小学的教改之路。

令我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,敢峰除了日常的繁忙工作之外,居然还迷上了数学难题。100多年以来,世界上有三大数学难题没有攻克。哥德巴赫猜想、费马大定理、四色问题。其中的两个高峰,哥德巴赫猜想和四色问题,都是敢峰的攀登对象,其中的四色定理更是他的主攻方向。这个四色猜想就是绘制任何一张地图,只需要四种颜色,就可以使彼此相邻的各个区域,互相区别开来。

老校长为了摘下这颗数学界的明珠,把哲学和现代科学方法论融入数学,不断探索。他的儿子方鸣曾经回忆,“父亲研究数学真是不要命了。一连数年没日没夜地猛攻数学难题,人都脱形了……数学是父亲真正的精神彼岸。”

功夫不负有心人,敢峰后来出版了好几本专著,其中的《四色定理登顶证明——兼论转型演绎与终极构型图》,是他走前刚刚出版的书,我还向他表示了祝贺,他已94岁了呀。新著出版,成为老人的最后安慰。

至于敢峰的证明是否成功,我不知道,还是需要数学界的严格审核和确认。不管怎样,他的攻坚精神,论证方法还是得到了许多专家学者的高度赞扬。

今年生病住院时,敢峰老校长在病房坚持写作

60年代初,敢峰写过一本书《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》,印数达700万册,一时洛阳纸贵,整整影响了一代人。许多人称他为青年导师。

他在书中写道: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我们要把自己的全部才华,全部光和热,都发挥出来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。这样的人生,我认为才是最幸福的。青年们,在青年时期做好准备吧。将来,在回首往事时,我们才能毫无愧色地说,我没有虚度这一生!”

老校长是这样说的,更是这样做的。他的一生硕果累累,攀登了一座又一座高峰,他桃李满天下,以身作则,没有虚度一生!

中国青年出版社曾经出了一本专门介绍敢峰的书《人比山高》,内容翔实,我买了一本。老校长还为我签了字,我将永远保存。

老校长喜欢写诗,他的诗都是随性而作,诗情豪放。他在《八十二抒怀》中写道:“年过八二未横秋,愧与雪山比白头。离天愈近海愈远,更羡海天一飞鸥”。我看敢峰自己就是一只飞鸥,翱翔在天地之间。

老校长敢峰走了,他登上山顶,飞向太空。他是去上天揽月,还是去手摘星辰了呢?

(2023年8月16日)

来源:新三届